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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请346号顾客取餐。”下午六点多，天还没完全黑，天津和平区的街灯早已亮起，辽宁路和滨江路交叉口附近蜿蜒着几十米的长队。队伍中间，一个个被举过头顶的手机发出的闪光格外显眼；正在烙饼的摊主无疑是被追逐的焦点，骑自行车穿过小巷的人，不忘撇过头感慨一句：“粥饼伦诶”。
“粥饼伦灌饼”店门前，顾客在与“粥饼伦”合影。潮新闻记者 于诗奇 摄
2020年12月初，因为顾客一条随手拍下的视频，流量大门向河北保定小摊主白献英敞开。因容貌神似周杰伦，他受到社交网络平台、MCN机构、自媒体拍摄者、慕名而来的粉丝等一众“围猎者”的旁观、追逐和注视，从街边小摊一步步走向互联网舞台。
命运齿轮的转动始料未及。如今，在互联网上，白献英失去了名字，成为众多网友口中的“粥饼伦”。但他依旧每日出摊烙饼，直到上个月，他在天津有了自己的店面，“粥饼伦”的商标正式亮相。
“粥饼伦”在直播中。潮新闻记者 于诗奇 摄
误入流量局
11月初，“粥饼伦灌饼”开业尚不足一月。30多平方米的店面被分成里外两层，内侧用来加热各种食材，外面用来烤饼打包。狭窄的空间，挤满了烤肠里脊土豆丝，还需容纳临时找来帮忙的七八个人手。马路对面，开业花篮还没来得及收，卡片上写着“祝粥饼伦生意兴隆”。
之所以开这家店，是因为白献英想着，天津大城市人流多，卖的饼也肯定要比农村多。沾了光在互联网走了一道了，最起码可以给摊子升个级，让大家伙都能到这里来。
不过，白献英远远低估了大家的热情，“没想过会这么火爆，想过热闹，但没敢想有这么热闹”。从早到晚，白献英要站上十几个小时，只有扒拉饭的时候能坐十来分钟，最初两天甚至没顾上吃饭。第一天喊顾客取餐，把嗓子都喊哑了。
“粥饼伦灌饼”店外，排着几十米长队。潮新闻记者 吴馥梅 摄
店面一般在早上八点半开张，晚上八点收摊。可是往往有人五点半就赶来抢位置，晚上十点还有人拉开帘子询问。从早到晚三四十米长队基本不断，周末人还要更多些。“每天能卖掉八九百个饼，土豆丝都得几百斤”。
下午将近两点，白献英坐在被一袋袋土豆堆满的桌子上吃外卖。潮新闻记者 吴馥梅 摄
在离店面几公里远的地方，白献英和妻子黄永花租了个房子，骑电瓶车大概十几分钟就能到。这天早上，白献英到店里的时候，门外的队伍已经排成长龙。他马上脱掉外衣套上围裙，咕噜咕噜几大口喝完妻子打包的小米粥，前后不过半分钟，然后就戴上手套开始干活。“有时候顾客站那等着，客人都没急，他比客人还急。”黄永花这么形容他。
刷油，放上面饼，抹油翻面，用筷子戳个洞倒入鸡蛋液，正反面压几下，烤至金黄后取出——这套流程白献英已经很熟悉了，因睡眠不足肿起的双眼和时不时冒出的哈欠都不会影响他的“发挥”。他烙完饼后，后面的帮工会帮他加料刷酱打包。
店内众人手忙脚乱，一墙之隔的店外更是热闹——队伍里，两位小姐妹在轻声讨论着待会要怎么鼓起勇气请店主和自己合个影，后面的大姐宽慰，直接说就行，可以大胆拍；饼摊前，一对父母带着五六岁的孩子来合影；隔着街道，一位姑娘抱怨着“大哥挡道了拍不到”，旁边个高的男友拿过手机帮忙，拍到后姑娘连忙远程分享给好友，嘴里嘟囔着真的很像……
小男孩被爸爸抱着与白献英合影。潮新闻记者 于诗奇 摄
这不是白献英陌生的奇观。2020年12月初的某天，一位常来买饼的顾客随手给白献英拍了一个短视频，并配上“周杰伦”“灌饼”的标签发布在网络平台，出乎意料获得了数十万点赞。不过，当时的白献英对“火”毫无感知。听见一个大姐和他说他火了之后，他的回复是，火什么火，最近脸上起疙瘩上火了。
生于1982年的白献英是河北邯郸人。被流量砸中之前，2015年开始，他和妻子在保定容县晾马台摆摊卖鸡蛋灌饼。当时的灌饼车是由小三轮车斗改装而成的，可以称得上是“破烂”，大冬天要踩好几遍油门才能发动。夫妇俩有三个女儿，时常忙得昏天黑地。“怀着孕也一直干着，明天老三出生，今天晚上还在卖饼。”黄永花说。
视频在网上传了两三天后，表弟夜里十点多的一通电话，才让白献英和妻子意识到“火了”。有人告诉他们，可以趁“火了”，在抖音搞直播。黄永花连忙去买了一个3300元的华为手机，第二天用塑料夹子夹在三轮车上开始“直播”。
所谓的“直播”，对他们来说，就是点开按钮，然后把手机放在一旁对着灌饼摊，“那会咱不懂网络这些事，咱也不会玩”。那时，他们对于“抖音”的所有印象，就是隔壁玩具摊上，某个玩具盒上标着的“抖音”两个字。
视频火了之后，来白献英摊上买饼的人，从方圆三五里扩大到了全国，每天队伍都排得老长。那段时间，他和妻子从早忙到晚，每天只能睡一两个小时，衣服都不脱躺着就睡，大冬天困得慌用凉水洗把脸就清醒了，脸色看着跟一辈子没睡过觉似的。“那会老有人找我拍照让我笑，我说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怎么跟你笑。”
在晾马台摆摊卖饼时，白献英开着灌饼车。受访者供图
白献英在晾马台摆摊卖饼时。受访者供图
流量游戏
拍视频把“粥饼伦”送入公众视野的年轻人，是白献英口中“开着路虎奔驰、家境条件好”的人。火了的那年，白献英本想给他买点礼物，不过对方死活不肯要。
火了之后，白献英在路边卖饼的日子热闹了不少。原本他的顾客都是晾马台方圆几里地的人，后来全国各地的网友都赶来了，几乎各个省的都有。有些是凑热闹的网友，只为看看这张脸；有些则是周杰伦的粉丝，因抢不到偶像演唱会的门票，远道而来为了追一场“更具性价比的星”。当然，其中也不乏自媒体博主和MCN机构。
白献英清晰记得，火了几天后，有几个小姑娘来到摊前，说让他配合说几句话拍个视频。于是，有了网上广为流传的几个段子——
这是今天灌的第几张饼？“这是第六张，下一个夜的第七张（章）就是你的。”做一个饼要多久？“再给我两分钟，让我把记忆灌成饼。”这个饼香味能飘多远？“最少七里，七里香。”……
穿插于流畅对答中的，只有一句突兀的“要辣不要”。其实，白献英对周杰伦的歌曲也并不熟悉，知道这些热梗的原因无非是听的太多了。“一遍两遍记不住，天天说我还记不住吗？”
来找白献英合影的网友。潮新闻记者 于诗奇 摄
当然，参与这场声势浩大的“围猎”的，还有MCN机构。2020年那一阵，有不少MCN机构找到白献英，甚至有人在摊子边连着蹲上好几天。于是，白献英和他们签了约，一个月工资3000元。可是不到一个月就吹了。他说，里面的门道太复杂了弄不明白，说一套做一套，跟打游击似的。一说不干之后，对方把账号里原本发的视频都咔咔删了。
依然有MCN机构断断续续找过来，不过都被白献英拒绝了，“卖卖饼还行，但走不了直播卖货的路线，咱真干不了这个。”他说，有的人有了100多万粉丝之后，可能坐着玩玩手机就能把钱挣了，自己一天吭哧吭哧得干十几个小时，但是没办法，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门道。“卖货的时候，拿出来产品得噼里啪啦一直说，说得天花乱坠才行，可是我蹦不出来字。咱能力有限，只能干这个”。
白献英在烙饼中。潮新闻记者 吴馥梅 摄
在他的观念里，能挣大钱也能花小钱，吃馒头也能吃饱，饿不着人。所以，火了之后他还是坚持在老家出摊卖饼，基本全年无休，“我不想搞那些，没那文化，也没那个能力和主意。还是自己干买卖自在，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
不过，在他身上，也并非没有“流量浸染”的痕迹，比如“全国巡饼”——全国各地商家邀请白献英前往现场，或烙饼，或和网友互动，主办方包往返交通费和住宿费。同时，也会给白献英一笔费用。
“说白了就是大家伙奉承咱们，上他们那去烙烙饼，让各地朋友都尝尝。”白献英这么理解这类活动。去了之后，他和妻子也顾不上转悠，往往干完活就回来了，因为“还得接着出摊”。甚至有一次去杭州巡饼的时候，隔着一条街就到西湖边了，他们都没踏过去，“回想起来觉得很遗憾。”
白献英前往杭州巡饼。受访者供图
“全国巡饼”的这一模式是河北保定一个年轻小伙帮白献英“探寻”出来的。因为家里离得近，机缘巧合之下，这个小伙子帮白献英打理起了视频拍摄、全国巡饼。刚开始邀请比较少，价格也比较低，后来慢慢的，找过来的人多了。巡饼的时候，小伙子也会跟着一块去直播，“钱我们都是五五分成，一人一半，收入比打工强，但也很有限。”
“不管上哪巡饼都是卖饼，直播也是为了卖饼。收入就是卖饼的钱。”用白献英自己的话来说，直播和巡饼都是为了让大家多来支持一下买个饼，别的心思没有。“打赏都是毛毛细雨，不值一提，有时候一顿饭钱都没有。”他说，自己也不执着这个，能把饼卖出去就行，“饼卖多了我不也挣钱吗？”
白献英。潮新闻记者 于诗奇 摄
"粥饼伦与周杰伦"
十几岁刚出来干活那会，白献英就知道自己和周杰伦长得像这个事，好多人都这么说。不过那个时候，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能和大明星有什么瓜葛。“不能跟人家比，差着天壤之别”。所以听到别人说这事时，他就会说，别想了，想那些都没用，不如多卖几个饼。
至于像不像，在白献英看来，那都是大家奉承自己、起个热闹罢了，“我媳妇跟我过了20年了也没说像，我哥们看着我长大的，也没觉得像。”
“粥饼伦灌饼”店内的签名墙。潮新闻记者 于诗奇 摄
2005年，白献英和黄永花结了婚。过年的时候，黄永花带着白献英去参加小学同学的婚礼，那时候大家就说自己老公长得像周杰伦。可黄永花觉得一点都不像，直到现在她也没觉得像。不过她说，没有周杰伦和粉丝，饼哥啥也不是，确实沾了人家的光。
在白献英人生前38年的时间里，自己和周杰伦完全连不到一起。可是，因为那条视频，他拥有了互联网名字“粥饼伦”。
被推上互联网舞台之后，白献英也不止一次去看过周杰伦的演唱会。在现场，他最大的感想是，热闹，真热闹，那场面太震撼了。他形容，体育场一整圈给封住，戒严似的。外面人山人海，里边一阵乱跳，趴在人耳边说话根本就听不见，“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实在是佩服”。
白献英在周杰伦演唱会现场。受访者供图
他的三个女儿都听过周杰伦的歌，但似乎也没有对父亲长得像周杰伦这件事有特别的认知。16岁的二女儿有时会来店里帮忙，在她眼中，自己爸爸就是个卖饼的生意人。“小孩子不让他们掺和这些事，没啥用。问了就转移一下话题。”白献英说。
不过对于许多网友而言，“粥饼伦”依然具有吸引力。他们说，不是杰伦追不起，而是追“粥饼伦”更有性价比。
于是，白献英灌饼摊前总是上演着一个个“追星场面”——饼摊前，95年的小伙排了一口气买了八个饼，还带了一杯奶茶专配“周杰伦”；没抢到偶像演唱会门票的粉丝专门拖着行李箱赶来，只为和“粥饼伦”拍一张合照；更有甚者，对着白献英唱《搁浅》《菊花台》录制视频；店内的签名墙上，也写着“想你的风，无与‘伦’比”……
白献英不止一次说，特别感谢周杰伦，让自己“体面”了一回，“沾上这点光咱就知足了，知足常乐”。
流量的另一面
4年过去，虚幻而庞大的流量面前，“翻车与凉凉”的结局比比皆是。而这位“周杰伦平替”依然还在卖灌饼。只是渐渐地，在“周杰伦”的标签之外，也开始有人为“粥饼伦”而来。
白献英在边烙饼边直播。潮新闻记者 于诗奇 摄
对过去的白献英而言，拿着天线和大锅盖转圈找信号的电视台已经是很厉害的存在了，“有啥消息能穿方圆一片地”。而互联网这事，“能穿全国，比电视台还强。”
开了新店之后，白献英每天都在直播。帮他一起做直播的，是一个叫薛优的小伙子，是最初保定那个小伙子的大学同学。10月15日开业那天，薛优帮白献英拍了三个视频，都上了天津本地的抖音热点榜。
直播一般从上午十一点持续到晚上七八点，内容几乎是“纯纪实”，镜头全程怼着烙饼摊上的白献英。而“主角”基本都在忙着烙饼，只有少数时候互动一下，似乎和观看人数的多少比，他更在意的是手下烤的饼有没有糊。
被“卷入”互联网世界已经四年了，白献英一直在虚拟和现实之间“烙饼翻面”。他口中的“直播话术”没有太多花样，无非是“来买个灌饼”“点个赞”“点点关注”，和一些流利抛出的老梗。他说，自己也没有什么直播的新套路，“没人教，也没空学”，只有这些嘴边的话。
“饼哥是个只会烙饼，也只想把烙饼干明白的人。”薛优口中的白献英，是能吃苦的大哥，从早忙到晚连轴转，休息的方式就是，烙饼烙累了，下来跟粉丝合个影，然后上去喝口水再接着烙。“直播没有太多讲究，因为本身也不是靠直播去变现，只是让大家知道饼哥在卖饼，然后来线下支持一下买个饼。”
粉丝送来的礼物。潮新闻记者 吴馥梅 摄
在天津开了店之后，来找白献英拍照的人更多了，不过即使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也没有当明星的感觉，唯一的认知是，“人家上这买饼来了，给我送钱来了”。听到别人说自己说网红，他的第一反应是“都不真实”，“你说我是烙饼的行，你说我是网红真谈不上。”
对于合影的要求，白献英基本从没拒绝过，甚至察觉到有人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开口时，他会主动问。拍照姿势则是竖大拇指或比耶两个经典动作，基本每次都戴着烙饼时戴的白色手套，拍完都会说一句，“感谢感谢，感谢支持，谢谢朋友。”
白献英和粉丝合影。潮新闻记者 于诗奇摄
天津的马汉卿是周杰伦20多年的资深粉丝，也早在2020年就开始关注白献英。因为家住在新店附近，开店才二十来天，马汉卿就已经来白献英店里五六回了，有时候送点膏药，有时候纯唠唠嗑。
马汉卿说，最初关注白献英单纯是因为他长得像自己偶像，后来慢慢的，发现他火了之后没有直播带货，还是在踏踏实实卖饼，觉得非常难得，“周杰伦是在音乐方面极致展现了自己的天赋，我觉得‘粥饼伦’就是在双手辛苦创造财富方面做到了极致。”
“不管啥风波最后也都会散，就跟赶集赶庙会似的。”火不火这个事，白献英也想得很开，早晚有一天流量会下去，不火了自己还是干老本行，踏踏实实、本本分分把饼烙好就行。对于未来，白献英和妻子也没有太多计划——先把这个店做好，要是大家还支持，顶多再开个分店，要是没那么大能力就不弄了。
“滴——请473号顾客取餐。”深夜十点多，随着取餐器最后一次播报，当天的最后一份鸡蛋灌饼也卖完了。但依然时不时有路过的人掀开门帘问“专门赶过来的，还能不能买饼？”白献英抬起头回：“不好意思，今天不卖了，合个影可以，感谢支持”，不厌其烦，和以往的千千万万次一样。
白献英收拾店外顾客等餐时坐的椅子。潮新闻记者 吴馥梅 摄
街道依然很热闹，天津老酸奶的吆喝声和新疆烤串店的音乐声交织在一起传来。白献英的活还远远没有干完，他还得蹲着擦地，给土豆削皮。
潮新闻 记者 吴馥梅 于诗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