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天上出太阳,玻璃墙外就挤满了脸。如果你天生臂展长,那就找个最佳机位,举好手机;如果你恰巧长得矮,那也是种幸运,可以在第一排站定,或者干脆蹲下。
记住,盯紧那个方形小洞,“巨星”凌小蛰会从这里出场。
作为雪豹,它有一身烟灰色的皮毛,上面点缀着一圈圈黑色的花纹,冷峻清丽。借着这身“装扮”,它们总能轻易地隐蔽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山和裸岩间,因此也被称为“高山幽灵”。
如今,在西宁野生动物园(下称“西野”),凌小蛰已经成为顶流般的存在。它被人群团团围住,还有无数人在网上围观它的生活。这一幕对它的“豹生”而言,也是一桩怪谈。
01
“巨星”遇到三德子
想要见到凌小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8月29日下午3点,经过漫长的等待,漆黑的洞口隐约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一位女士突然激动地尖叫起来。在众人目光的“审判”下,她又赶紧捂住嘴。来不及了,那颗脑袋又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功亏一篑!
等得久了,人们总有走运的时候。有时,它会走出门洞,沿着墙围溜达,还一边摇晃着身体,一边环视人群。当选定一位“幸运观众”后,它会突然站起身来,两只厚实的前掌像圆圆的蒲扇,紧紧趴在玻璃上。
它用后掌做支撑,露出肚子上的洁白皮毛,向旁边一寸寸挪移,直到眼前出现那个扎着小辫的男人。
男人名叫赵海龙,是西野的兽医。当年他照顾园内凌霜、凌雪两只雪豹,像侍候公主和太后那般体贴周全,遂得花名“三德子”。
三德子身材瘦削,却是个厉害角色。上班第一天,他就徒手成功控制一头鹿进行检查,园里的老师傅们啧啧称奇。经此一役,三德子有了名声,他的职业生涯几乎都在与4条腿的“大块头”缠斗。
从业16年,三德子不断在西野“打怪”升级,当然也负过伤。他曾被骆驼踩断大腿骨,伤好之后,又接手了一项更艰巨的任务,养雪豹。在豹馆8年里,经他手的雪豹有10只,凌小蛰算是和他接触最紧密的一只,不过或许它不这么认为。
那天,在和三德子的目光相接时,凌小蛰顿了几秒。很快,它眼神变得凌厉,打量起这个男人,然后转身,摇头摆尾地回了那道方形小门,“见面会”无疾而终。
“它可不喜欢我。”在过去半年里,三德子的行为着实显得“冒犯”。他摸遍它全身漂亮的皮毛,还无数次拎起它的后脖颈,或者抓着它的大脚掌拉伸它的腿。
要知道,雪豹是“高山之巅的王者”,它们生活在海拔2000米至6000米的高原上,那里寒冷、荒凉。如果饿了,它们会抓马鹿、野兔等高山动物来吃,必要时还要去陡峭的山崖上捕猎岩羊……
过去了,都过去了。还没等继承山巅“王位”,它就“落入”了三德子手里。
当三德子拎起凌小蛰的后脖颈,它眼神纯真,如同被抽走灵魂,四只肉掌悬吊在空中。半年时间,它被放在笼舍里、放在核磁室的床上又或者检疫室的床上……直到三德子无法再轻易触摸它。
在三德子的职业生涯里,他还未曾如此亲密地照管过一只雪豹,也未曾被一只雪豹如此嫌恶过。
02
荒滩上的一张“皮”
2025年3月4日晚上,黑暗笼罩着苍茫的戈壁滩,一辆汽车的灯光划破黑幕,向前疾驰。车上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雪豹。有人不时往它嘴里滴一些牛奶,以维持生命体征。
发现这只雪豹的人叫扎巴多杰,是三江源国家公园的生态管护员。几个小时前,他经过一片戈壁时,看到“一张皮”摊在地上。这里是位于青海玉树治多县的索加乡,平均海拔4680米,昼夜温差大、含氧量低。四周黄土裸露,植被稀少,不远处就是悬崖。
走过去,扎巴多杰发现,那是只雪豹。
开春的青藏高原,气温仍在零下,空气里带着冰碴子的味道。当时,这只雪豹已接近休克。由于毛色失去光泽,它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远远看去,像一张快被风沙掩住的豹皮。
伤情太重,必须要尽快救治。青海野生动物救护繁育中心(西宁野生动物园)副主任齐新章接到来自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工作人员的电话,获悉了相关情况。
西野有救治雪豹的经验。齐新章联合西野救护中心主任何顺福紧急研判,委托管理局工作人员将雪豹连夜送往西宁。青藏高原天地广阔,管理局工作人员当即开车前往1200多公里外的西野。
抵达是在第二天下午2时40分。这时,由于严重的饥饿和脱水,小雪豹四肢已僵硬,它侧躺着,头向后仰,体温只有36.6℃,这是严重的失温状态,一只雪豹的正常体温应该维持在37.7℃至39.5℃。失温意味着死亡随时可能到来。
“第一次见到它,摸它身上,就像摸一把骨头。”三德子回忆道。
这只小雪豹被紧急转移到恒温高压氧舱,舱内温度在28℃至30℃之间。雪豹馆又忙碌起来。大家24小时轮流值班,监测它的生命体征,同时进行喂养和病原消杀。因为是在惊蛰节气前救下来的,小雪豹有了名字,叫凌小蛰。
园里不少雪豹都姓凌。齐新章考虑到,“凌本意是冰雪,还有跨过、越过的意思,被救护的雪豹都遇到了生命中的一道坎儿,希望他们能跨过去。”现在,起名成了大家的肌肉记忆,一听说园里要来新雪豹,大伙儿就掏出手机查节气,凌霜、凌寒、凌蛰、凌至、凌夏……都是这么来的。
动物园还远程邀请中国农业大学金艺鹏教授团队会诊,为凌小蛰制定以保温、吸氧、营养支持、纠正脱水与电解质紊乱、抗菌消炎和调整肝功能等为主的抢救与治疗方案,同时处理它身上的局部外伤。
过去几年,金艺鹏和团队多次往返于北京和西宁,去看雪豹、荒漠猫、猞猁又或者猛禽……现在,他已经是西野的名誉园长。
凌小蛰在恒温高压氧舱里度过了危险期。第三天,氧舱里的温度被下调至26℃。何顺福发现,它的肚皮起起伏伏,呼吸变得急促,“说明它体温开始恢复,这个温度对它来说有点热了”。
几名兽医将凌小蛰转移到木制的笼舍,里面铺着草料,四周挡着围板,像张婴儿的小床,凌小蛰被放在中间。它伤势太重,血常规指标高度异常,后肢肌肉萎缩,肝功能受损,血液炎性指标很高,颈部还有一大块外伤,颈椎骨折……
靠着这些细节,大家拼凑出凌小蛰的成长轨迹。它大约只有半岁,颈椎部骨折应该是摔下悬崖时磕的。被发现时,凌小蛰的肠道里还有粪便,说明5天内可能进食过,而脖子上的伤已经变成了骨痂,被发现的地方与悬崖间有段距离……
由此推断,在受伤初期,它大概率仍具备活动能力,曾很吃力地跟着妈妈和兄弟姐妹向前行走。它的腿在地上拖行,脚面在摩擦中受伤。期间,妈妈努力找食物喂养它们,但是食物有限,它吃不饱。它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腿部开始溃烂,妈妈不得已放弃了它。
刚被送到西野时,凌小蛰的体重只剩9.7公斤,而一只同等体型的雪豹体重应该接近20公斤。何顺福说:“那时最担心的不是营养不良和炎症,而是颈椎受损之后,它的神经受伤,能不能再站起来。”
脱离了危险期,三德子用镊子把滴着鲜血的鸽子肉和兔肉夹到它嘴边,“它张开嘴,想吃”,这让三德子心里生出些希望。在动物园里,有条颠扑不破的朴素真理是:“能吃就能活”。
03
“它的脾气越来越大”
动物园里没有收治过伤情如此严重的雪豹。救治过程中,凌小蛰还几次病危。
三德子回忆道,上一只瘫痪出场的是凌霜,“但它完全是饿瘫的”。饥饿造成低血钙症,核磁检查结果显示其筋骨完好。他和何顺福每天掰开凌霜的嘴喂它肉吃,“恢复了12天,它就能正常行走;20天,上窜下跳,几乎要把兽医院的防盗门拆掉。”
凌小蛰的伤情与凌霜完全不同。被收治5天,它只是微微抬了下头,动作幅度很小。
它的后腿上有一道10厘米长的伤口。三德子要用酒精棉给它消毒,酒精凉,碰着伤口会有刺激感。起初,凌小蛰会本能地向后缩腿,随着身上的炎症消退、体能逐渐恢复,它开始时不时张嘴吓唬三德子。
三德子只能摸索着凌小蛰的性子来行事,“酒精凉,擦的时候就轻轻给它带两下,不要让它难受”。等伤口慢慢愈合,凌小蛰要重新学趴卧,学爬行。三德子每天花半小时,顺着它的脊椎骨给它按摩,刺激神经。
“它的脾气越来越大。”当他的手指顺着凌小蛰的筋骨按压,三德子感觉到它在忍耐,“就好像在说,‘我给你半个小时,你抓紧’。”一过半小时,耐心耗尽,凌小蛰后掌开始支撑发力,“它有点烦了”。这时,三德子便招呼着同事开始给它备餐。
餐食被放在铁盆里,都是些新鲜的肉类,比如牛羊肉、动物内脏和三文鱼等,里面还混着葡萄糖、益生菌和钙。起初,他们要把肉喂到凌小蛰嘴里。20多天后,凌小蛰的体重从9.7公斤增重到11.4公斤,皮毛下面开始软乎起来。
三德子和同事们尝试让它自己采食。铁盆被放在1米开外,想吃肉,它得自己往前爬。凌小蛰前掌扒地,但因为肌肉严重萎缩,后腿无力。三德子就跪在旁边,将它的两只前掌摆放在地上,再用手垫起它的后脚掌,为它提供支撑。
3月14日,凌小蛰学会了独立爬行,它第一次独自爬出了巢箱;3月30日,它站起来,身体贴着兽医院走廊的白墙,向前挪步,边走边打战。
三德子说,看到这一幕,同事哭了,“我们原本只想着能救活它。”
2天后,金艺鹏再次赶往西宁,给凌小蛰检查身体。他说:“现在我们能正式宣布它站起来了,但还站不太稳。”4月12日凌晨凌小蛰跳了一米多高,有了基本的跳跃能力……入园3个月,凌小蛰的各项指标变得正常,体重也增加到20公斤。
为了让它锻炼肌肉,工作人员在凌小蛰笼舍里放只野兔,当它的朋友。当野兔靠近饭盆,凌小蛰如同野性苏醒,突然起身扑跳,然后摇头摆尾地追着野兔满屋跑。有决心、有气势,唯独攻击力有限。几个回合过后,兔子依然精神饱满。
04
“活着就是意义”
“未来,凌小蛰被放归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齐新章说,主要原因是其神经损伤、年龄太小,捕猎技能有限以及对人类的错误认知。
西野曾有过成功放归的经验。2021年,一只成年雄性雪豹出现在一所县城寄宿学校附近,最后,它趴在学校墙头上不走了。在这之前,它还跑到附近村民家“偷吃”,撞破了人家的窗玻璃。
救治的时间同样是在惊蛰节气前后,所以这只雪豹叫凌蛰。三德子和同事们将它麻醉后带回西野。“3月份是雪豹发情的季节,它可能是和其他雄性雪豹争夺母豹,没打过人家,被边缘化了。”三德子回忆道,“除了额头撞完窗玻璃有点红肿,它身体健康、性格凶猛,体重有44公斤,完全符合放归的要求。”
从救助到送回野外,共耗时5天。放归前,中国农业大学医疗团队给凌蛰佩戴一只卫星项圈。那天凌蛰离开笼舍,向前走了几步,回头停顿了几秒,看了看大家,然后向着山里跑远了。
“作为大型食肉动物,雪豹要会捕食,还要寻找自己的领地,无法避免地会与其他野兽打斗,如果雪豹本身有伤,从小又生活在人为干预的环境里,放生的可能性就会很小。”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连新明说。
通常,哺乳动物幼兽断奶以后,需要跟着母兽学习采食、筑巢、交际等生存技能,尤其是大中型肉食猛兽。研究资料表明,小雪豹通常在半岁后断奶,但要到1岁半后才会离开母雪豹单独生活。凌小蛰已经错过了“黄金学习期”。
在被接到动物园的这半年,时常有人发出疑问,“如果不能将它重新放归到野外,救助的意义又在哪里?”
齐新章说:“活着就是意义。”
全球雪豹生活在中亚的12个国家,他们的栖息地超过200万平方公里,但全球雪豹的种群数量只有约4000只至7000只,其中60%的雪豹分布在中国境内,主要在青海、甘肃、新疆等西北地区。
在《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中,雪豹是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2017年,雪豹又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对雪豹种群评估从“濒危”(EN)降级为“易危”(VU)。
“很多人问,这两年救助的雪豹变多,是不是因为它们生存的境遇越来越恶劣?”齐新章说,很大程度得益于科普宣传。
2017年以来,西野已累计救治12只受伤或失去母亲的雪豹,每只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认识了雪豹,了解了雪豹的珍稀,开始关心雪豹,发现雪豹受伤、受困才会主动联系救护机构,我们才有机会及时救护到更多的雪豹。”
至于雪豹为何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人居环境附近,连新明认为,目前雪豹栖息地的适应性正在降低,这与青藏高原气候暖湿化的趋势密不可分。
05
新邻居
“雪豹的生存,依赖它栖息的高山—亚高山生态系统,这类生态系统相对脆弱。”连新明团队曾利用模型模拟了未来温室气体排放最严重和最轻两种气候背景条件下多种野生动物栖息地适宜性的变化。
野生动物栖息地适宜度被分为高、中、低、差4个分级。研究结果显示,气候变化的确让野生动物生存空间的适宜度不断下降,高适宜度的空间逐渐缩小。
此外,雪豹栖息地与高原放牧区高度重叠,比如与家畜和岩羊活动空间的重叠率超过90%,行为时间节律也存在较高的重叠度。这说明,雪豹在捕猎岩羊的时候捕食家畜的几率大幅增加,人兽矛盾逐渐增加。
“这些年,雪豹一直在不断迁移。”齐新章补充道,2020年,人们在青海省海东市第一次发现了野生雪豹。此后几年间,雪豹的足迹出现在西宁市下辖的多个区县。“从它们的迁移轨迹来看,最大的可能是,祁连山上的雪豹数量越来越多,它们生活的领地也在不断向外扩散。”
不久前,雪豹馆又住进来一只小雪豹,和凌小蛰轮流“出场”。它叫凌小芒,因为是芒种节气前被救的。6月3日,又有一通电话从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久治县打来。那里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即便是盛夏时节,县里依然在飘雪。当地农户去山里挖虫草时发现雪窝里趴着一只小雪豹,它蜷缩着身体,被一寸厚的积雪掩埋。
除了饥饿和鼻梁骨上的一道外伤,它身体出现中度脱水、重度炎症,体重11公斤,只有同龄雪豹的一半。第二天,当地村民又在10公里外发现一只母豹,这只母豹同样严重营养不良,被发现时,它面目全非,唇部被完全撕裂。村民将它转移到车上,很快它就断了气。
母豹是凌小芒的妈妈。凌小芒的故事线也变得清晰起来。它和妈妈都很消瘦,妈妈伤势严重,大概率是在找食物的路上遇到野兽,凌小芒离开巢穴找妈妈,但它不会捕食,途中体力不支,最终倒下。
“真是个野孩子啊,”三德子说,或许是跟随妈妈在野外生活的时间更长,凌小芒吃饭睡觉实在算不上讲究,它对食物的态度总是很迫切。“看起来很乖,一见吃的就赶紧抓着,好像生怕饿肚子,刚排完粪便,躺在猫砂上就睡,下了雨也不知道回窝。”
随它来吧。现在,凌小芒鼻梁上的伤已经结了痂,脱水和炎症也开始消退。不久前,三德子去雪豹馆看它,它立刻认出眼前这个男人,“跟它说话,它还哼唧”。
至于那位“巨星”,伤势已经大体好了。2025年8月,凌小蛰将满1岁,它离开了隔离区,也进入雪豹馆。这代表着它已经基本脱离饲养员的贴身监视,有了相对的自由。
它在晴天出去晒太阳,雨天就躲在门后看雨。那道方形小门里是它睡觉的笼舍,地上铺着席子,还有乌拉草,这种草保暖防寒、除臭祛湿,通常出现在东北地区的沼泽地里。
现在,它能自己决定吃饭、睡觉还是穿过那道方形小门“见粉丝”,不过要看天气、看心情。
三德子看着监控录像嗔怪道:“你看看它,四仰八叉地躺在那,没心没肺的样子。”不久前,三德子回了趟家,离开了10天,等他再回来,已经无法再靠近凌小蛰,它的野性正在慢慢苏醒,目前威武得不可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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