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回家”拿最高奖,刘家琨背后的成都文艺圈
房子最终都要被拆的,但精神会凝固下来。
昨晚,2025年度普利兹克建筑奖颁出,69岁的中国建筑师刘家琨荣膺这一国际公认建筑界最高殊荣。刘家琨身上有着非常成都人的一面,松弛、不紧不慢,面目看似严肃却妙语连珠,甚至有种难以自抑的幽默感。
例如每当有人问他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个,他会说:这个问题我有个标准回答,最满意的永远是下一个。
摄影:张永和
被问及最喜欢的建筑师是谁,他又说:抄个董功(建筑师)的回答,一个我说不出来,一群我能说出很多。
刘家琨也不太做宏大的未来规划,一贯秉持的是“人算不如天算”。“预先想那么多没什么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在成都玉林的工作室里,他和同事养了三只猫,粉丝亲友们称之为“家琨猫”,肥肥壮壮,天天看图纸和建筑师们一起开会,还会和老板“大打出手”。
诗人好友翟永明回忆说,还在当小说家的时候,刘家琨就是这样。“写的小说大都和人无关,都是些猫啊鸟啊,还有一些我不愿说出名字来的动物。”
“这并不能说明他是有爱心的动物保护者——也许他的确有爱心,但偏要做出无爱心的样子。”
刘家琨的建筑并非执着于某种特定风格,但熟悉他的人总能一眼辨别出那是他的作品。
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
二郎镇天宝洞区域改造从西村大院、泸州二郎镇天宝洞区域改造到成都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以及融入在地文化的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和成都水井街酒坊遗址博物馆。
在上海的诺华上海园区,也能看到他的建筑,古典楼阁以现代手法重新诠释,塑造了人与自然互通的办公空间,松弛又愉悦。
诺华上海园区C6楼
另一点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刘家琨的建筑流露着浓浓的人文关怀,“禁止入内”的成都胡慧姗纪念馆,用一个小孔让人窥见了一片土地的伤痕。
这位“半路回家”的建筑师,同样以小说家的身份活跃于文化界,是四川文艺圈的核心人物之一。
小盆地,大火锅
2019年,维姆·文德斯来成都找刘家琨拍纪录片,74岁和63岁的两个老头精力无限,爬遍了成都每个高处。
刘家琨、文德斯、杜坚(西村总策划)在西村大院
看建筑之余,刘家琨就带着德国大师去看怎么做郫县豆瓣,到菜市场买肉,去小区里的健身设施挥汗如雨……
刘家琨的建筑之所以接地气,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他将这样的川人气质装进了建筑里。
他形容自己的西村大院项目,是一个小小的四川盆地,和一个大大的成都火锅,什么都能往里装。
“西村大院和成都的关系不只在表明材料,更多在于当地人下意识的精神状态,那是一种盆地居民特有的状态。”
他20多年前去孟加拉国,看到路易斯·康设计的达卡议会大厦,当地人就在边上洗衣服、晾衣服、放牛,画面却无比和谐。
“这样的生活并不是对建筑的破坏,反而是某种内容的添加。”
普利兹克建筑奖评委会的评审辞指出,刘家琨作品以其深刻的连贯性和稳定的素质,摆脱了各种美学或风格上的束缚,对新世界进行了想象和建构。
“除了知识和技术之外,他为建筑师的工具箱增添的最强大的工具是常识和智慧。”
刘家琨也成了继2012年王澍之后,第二位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的中国人。对于此次获奖,他回应道:
“建筑应该揭示一些东西——它应该概括、凝练和展示地方的内在品质。它有能力塑造人类行为和营造氛围,提供宁静和诗意的感觉,唤起同情心和仁爱,培养休戚与共的社区意识。”
作家造楼,半路回家
有些大师是“半路出家”,刘家琨则是出了名的“半路回家”。
八十年代初从重庆建筑学院科班毕业,去西藏新疆做过建筑吃过苦,知青内心里还是向往文艺。
1987年在设计院工作的刘家琨,摄影:肖全毕业十多年,刘家琨自认为主要的精力和兴趣都没放在建筑上,自己主持的两个建筑远在边疆都没能见到落成,也没经历过图纸变成实物的撼动,这让他对建筑一度失去兴趣。
在此期间,他反倒因为文学创作上的成就获得了外界关注。1984年的小说《高地》被收录进《四川文学》,一起出道的还有阿来。刘家琨后来成了巴金文学院签约创作员,文学前途一片大好。
但当他发现,自此开始自己的稿子要被上头层层审核时,居然半个字都写不出了。
1993年,同学汤桦在上海办个展,刘家琨作为“朋友”而非建筑师身份应邀出席,受了很大震动,仿佛一下子又被建筑之神敲了天灵盖。
何多苓、翟永明等文艺圈好友后来回忆说,当时刘家琨“一夜突变”,又变回了建筑人。
当回建筑师,还是从文艺圈作为切入口,近水楼台先得月。
1994年为画家罗中立设计工作室,成了刘家琨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建筑作品。罗中立工作室成了国内首批兴建的艺术家工作室之一,在圈内带起风潮。
第二年受到何多苓之邀,刘家琨以天井为核心,给老友造了一座能感受到节气变化的迷宫。
去年上海龙美术馆的十周年特展中,展出过何多苓与艾轩的一幅画《第三代人》,创作于1984年。
画中模特都是何多苓当时身边的同学、朋友,中间红衣服的翟永明后来成了诗人,左边的张晓刚、周春芽当了画家,在各自领域大放异彩。
右侧黑衣服的,就是年轻时的刘家琨。
这幅画一直是成都文艺圈的标志之一,1998年翟永明开白夜酒吧,把它复制挂在酒吧墙上。白夜的设计师也正是刘家琨。
宽阔门面设计成整面的落地玻璃墙,入夜后过往行人能看到舞台里,一幕幕活生生的成都夜生活,这里也是成都重要的文化沙龙场地。
老白夜2013年租约到期闭店,到2021年才重回玉林,门头上仍然是那幅《第三代人》。
像素化处理下,依然能清晰分辨每张面孔,以及那股朝气蓬勃的时代气息。
建筑毁灭,精神永存
此次普利兹克建筑奖的评审辞提到:刘家琨追求的技术既非高技也非低技,而是立足于本地智慧以及可用材料和工艺的“适宜技术”。
长期以来,很多人将刘家琨冠以“低技”的标签,甚至将其绑定为“低技风格”,这其实是一种以讹传讹。
千禧年前后,刘家琨由于设计了几位艺术家的工作室声名鹊起,当时央视报道中还用“文坛中小有名气的青年建筑师”来形容他。由于乡村施工条件和造价有限,他又不想将房子做得简陋,于是提出了“低技策略”。
“之后20年里,很多人把‘低技策略’误读成‘低技风格’,实际低技只是一种方法论,是适用于经历落后但文明深厚的地区的建筑策略。”
刘家琨另一个使其受到大众青睐的闪光点,在于他的人文关怀,例如为纪念“5·12”地震丧生小女孩胡慧姗所建的胡慧姗纪念馆。
纪念馆以救灾帐篷为原型,墙面是民间惯用的抹灰砂浆,室内是女孩生前喜爱的粉红色,墙上挂满女孩短暂一生的日常物件。
观者无法进入,只能从小孔中观看室内一切。
2008年地震那一刻,刘家琨人在上海,妻儿和95岁的母亲都在成都。所有电话都打不通时,他刻骨铭心地意识到:他的所有一切都在那里,只有自己不在。
他说,这个纪念馆以及灾后重建中自己所做的一切,未必出自人道良知,而更多出自愧疚,是将功补过般的积极。
在设计纪念馆初期,刘家琨有过很多纠结:如果用再生砖修建,那么建筑只会成为再生砖的表现场地,最后决定放弃所有的设计技巧和所谓的象征性材料,用朴素的方法来追思一位普通女孩,追思所有的普通生命。
刘家琨尽量保持“无我”,剔除建筑师的本能和技巧,这样的返璞归真后来也延续到了西村大院等作品上。
“就像路易斯·康说的:砖想成为什么?砖想成为拱。那么这个小纪念馆呢?也许它想成为帐篷;西村那片地想成为什么?也许它想成为一个大院子……”
画家方力钧曾这样评价刘家琨:我接触的很多建筑师,其实都是人类的敌人。好多建筑师都在做一个壳,刘家琨在做一个整体,他考虑的事情是人的整个感受。
做建筑之余,刘家琨仍然没有忘记写作。2014年的《明月构想》中,他笔下的主角欧阳江山就是一位建筑师,试图用建筑重塑人们的灵魂,将这个乌托邦式的计划起名为“明月构想”。
故事的结局,“明月构想”在一片哗然中失败了,但在作者看来,这场失败比成功更有意义。
做建筑就是如此。刘家琨讲过一个美国建筑师路易斯·沙利文的小故事:在沙利文临终前,有人来慌张地告诉他,某栋设计的房子要被拆了。
“沙利文从容回答:房子都是要被拆的,建筑毁灭了,但思想凝固了。”
建筑师刘家琨获普利兹克奖,曾为汶川遇难者建纪念馆
“刘家琨立足当下,因地制宜地对其进行处理,甚至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全新的日常生活场景,”普利兹克奖的评审辞中写道。 Tom Welsh for The Hyatt Foundation, via The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
17岁那年,刘家琨被下放到农村劳动,这是中国文革期间“再教育”举措的一部分。
“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很多事情都毫无意义,”不久前在中国成都的办公室接受电话采访时,刘家琨通过翻译(他的儿子马丁)说道。“当时我觉得生活无关紧要。”
最终,刘家琨在建筑中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在他68岁的时候,这一追求为他赢得了建筑界的最高荣誉:普利兹克奖。
1999年,刘家琨在家乡成都创办了自己的事务所——嘉坤建筑设计事务所,他已在中国完成了30多个项目,包括学术建筑、文化机构和公共空间。2018年,蛇形画廊在北京首次亮相,就是他做的设计,这一作品曾参加威尼斯双年展。
他的作品不以华丽见长或强调装饰。相反,这位建筑师说,他的目标是尊重现成条件,就地取材,讲究“普通、当代、廉价和本地”,并提升人文精神。
“刘家琨的作品以其深刻的连贯性和稳定的素质摆脱了各种美学或风格上的束缚,对新世界进行了想象和建构,”普利兹克奖评审团在周二揭晓获奖者的评审辞中写道。“他所首倡的是一项策略而非某种风格,从不依赖于重复的的方法,而是基于每个项目的具体特征和需求,以不同的方式进行评估。换言之,刘家琨立足当下,因地制宜地对其进行处理,甚至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全新的日常生活场景。”
胡慧姗纪念馆是为了纪念一名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丧生的少女。 Jiakun Architects via The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
他的“再生砖”由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废墟材料、秸秆和水泥混合而成。
他为那次地震中去世的15岁女孩胡慧姗建造了一个令人动容的简单纪念建筑——胡慧姗纪念馆,位于成都的建川博物馆内。这是一个救灾帐篷形状的建筑,在里面,粉红色的墙壁上挂着她生前用过的一些物品——一个背包、一条流苏围巾。
“这是一种安慰她父母的方式,”刘家琨说。“纪念馆表达了个人情感,但同时它也是一种集体记忆。”
刘家琨2015年的设计作品,成都的西村大院。 Chin Hyosook via The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
即使是刘家琨最大的公共项目也同样质朴。他于2015年在成都设计的西村大院是一个集文化、体育、娱乐、办公和商业活动于一体的庭院综合体,共有五层楼,环绕着整个街区,不过与附近的高楼相比,它看起来其貌不扬,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周边既开放又有围合,骑行通道和行人通道将这个小村落环绕,同时周边的景观历历在目。
砖孔中有小草探出身子,本土特有的竹林提供了阴凉,这个项目是对“‘日常’活力”的颂扬,一位评论家在2017年写道,“他认为这是‘人类生活的主要内容和原始乐趣’”。
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成都,2002年)是一个私人博物馆,藏有佛教造像和各种文物,刘家琨的设计借鉴传统中式园林,以水景、园林石以及清水混凝土为特色。他设计的二郎镇天宝洞区域改造项目(泸州,2021年)由几个藏酒的洞穴组成,融入天宝山郁郁葱葱的悬崖景观中。
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是一座私人博物馆,藏有佛教造像和各种文物,刘家琨的设计借鉴了传统中式园林。 Bi Kejian via The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
“在这个容易形成无穷无尽乏味边缘的世界中,他找到了一种新的建筑方法,能够同时营造出楼宇、基础设施、景观和公共空间,”评委会主席亚历杭德罗·阿拉维纳在一份声明中说。“他的作品有可能为我们提供富有影响力的新思路,以应对城市化自身所带来的挑战。”
1956年出生于成都的刘家琨说,自己被建筑吸引是因为喜欢“画画”。1982年,他从当时的重庆建筑工程学院毕业,并开始在国有成都建筑设计研究院工作。
1984年,他自愿短期外派到了西藏那曲——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地区之一,因为,“当时我主要的长处是好像什么都不怕,另外我还能画画和写作,”他在普利兹克提供的声明中说。
建川博物馆聚落,文革之钟博物馆。 Bi Kejian via The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
在那段时间里,刘家琨白天干建筑设计,晚上则是作家,几乎放弃了他的职业生涯去从事写作。1993年,他参加了大学同窗汤桦在上海美术馆举办的个人建筑展。他意识到,自己也可以“把建筑作为个人表达的媒介”,他在采访中说,“这让我能够走进人们的生活,更深入地了解它。”
刘家琨低调地将他的建筑融入环境。他设计的水井街酒坊遗址博物馆(2013年)以中国白酒历史为主题,保留了有600年历史的酒窖遗址,以及周遭底层住宅的体量。而建川博物馆的文革之钟博物馆(展品包括一系列象征着文革结束的时钟)带有一个巨大的圆形结构,由一个天窗和内部的一条照片带作为点缀。
他的作品《随风2015由你选择》入选2015年威尼斯双年展,这是一个由插在粗原木底座上的鱼竿组成的拱廊。
“我希望我的建筑与自然共存,同时也能够表达当地环境的特点,”他在采访中说。“我希望我的建筑是公共的,并且能够改善人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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